2011年8月20日 星期六

我甚至和自己都沒有共通點


《現在詩》第10期以「無情詩」為主題,一翻開就笑噴了:

Date:Mon. 20 Dec 2010 07:16:33 -0800
From:yangxb@......
Subject:軟硬兼施
To:poeticshumei@......

還沒收到你的詩(有些冒汗)
呃……反正有一頁是空給你的
實在不行就是無字天書了(不過有作者名,那你就是最無情的,哈)

xYanG xia0biN


From:曾 淑美
To:楊 小濱
sent:Tue,December 21,2010 10:52:01 AM
subject:Re:軟硬兼施

Hahahahahaha......
I love this idea!It's so creative!

Shumei
把追稿不遂的電郵直接刊出,還放在搶眼的第三頁,前前後後恰恰是幾個編輯一本正經的詩作,形成夾擊之勢──除了《現在詩》,誰敢這樣玩?我好喜歡這詩刊,彷彿每期都脫胎換骨,用整本書拷問新概念:來稿必登、弄成日曆、弄成性感的時裝雜誌(還標明是「國際中文版」!)……這哪裡是雜誌,更像一本本全新的書(呃,有時甚至不是「本」),彼此的共通點那麼少那麼少(當然,跟其他詩刊的共通點更少)。它接著要玩甚麼我總猜不著,「現在」詩,果然。

卡夫卡說:「我和猶太人有什麼共通點呢?我甚至和自己都沒有共通點。」就像《現在詩》。

2011年8月19日 星期五

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


少年時隨麥榮浩買了一大堆內地翻譯的詩集:布萊克、藍波、博爾赫斯……看他如此著迷,我也只好不懂裝懂了,然後把它們扔到書架暗角。唯有里爾克,當時就讓我(自以為)讀懂了甚麼。今天重讀了幾首,仍覺震撼。

〈預感〉
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
我覺得風從四方吹來,我必須忍耐,
下面一切還沒有動靜:
門依然輕輕關閉,煙囪裡還沒有聲音;
窗子都還沒顫動,塵土還很重。

我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拋出去,並且獨個兒
置身在偉大的風暴裡。

(陳敬容譯)
這詩鑽進旗的感知世界,第一段明明無事發生,卻以既否定又期待(「還沒」「還沒」、「還沒」)的口脗寫出山雨欲來的寂靜與躁動。第二段寫渺小自身與壯闊世界的相遇、摩擦,最後在宗教式的孤獨或富足中沒頂。

如果詩是風我是旗:「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又把自己拋出去,并且獨個兒/置身在偉大的風暴裡。」 多好。

2011年8月18日 星期四

撒謊不需方法,只需權力


那人在台上慷慨陳辭,學生尚未湧到台前就給抓走關住了。你說啊,我怎能不想起西草的〈撒謊的方法〉呢:

一、
「世界是你們的,
也是我們的,
但歸根究底
也是你們的。」

二、
因為你會想,
只作引述
不能算是創作,
與撒謊無異。所以

專誠刪減「」,
並加上這一小節;
然後,好了,
步入正題......

世界是你們的,
也是我們的,
但歸根究底
也是你們的。
這詩毫無意象,首尾兩節更直搬毛澤東名言,卻妙不可言。把毛澤東的話當作自己的創作,固然是撒謊;裝模作樣地延擱敘述然後再抄一遍,更是把謊言滾大。最荒誕的是,連那段一再引述的名言,也是謊言。它的下半截是這樣的:「你們年青人,朝氣勃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後來,那個地方以「老人政治」聞名。我想起陳果電影《香港製造》結局之反諷:青年都一一死去了,鏡頭掃過墓園,電台正播放著毛澤東那段話。

幾十年過去了,世界歸根究底還是老人的。

2011年8月16日 星期二

說時遲,那時快

一直以為自己讀完了夏宇《摩擦‧無以名狀》和《Salsa》,近日一翻,才發覺好些黏著的書頁還未裁開,可見這變態的設計頗有警示讀者的奇效。順帶翻閱《腹語術》,書末的筆談好看死了,比如這一段:

寫得很少因為在生活中有一大部份是無詩的,發呆,貪玩,又懶。又心猿意馬,寫成詩已經慢了。(詩真是亡羊補牢)
這段話好真,刊於詩集裡更有點自我否定。有人說生活處處是詩,唉,其意思往往是生活處處「可以」讀/寫成詩──「可以」是如此形跡可疑啊以致不得不偷偷隱去。可以啊,但工作啊疲憊啊也可以令它不了了之。當然啦,這擺明是我的借題發揮,夏宇總是說得那麼快樂連分心也是:發呆,貪玩,又懶。又心猿意馬……彷彿,比寫更快樂。

2011年8月15日 星期一

步步驚心


陽光的舌頭濕漉漉地舐勻全身,又濕又熱,像非馬筆下的夏:

垂涎的狗
呼呼吹了半天

這日子
還是太燙

──〈四季(一)‧夏〉
這詩把呼氣曲解成妄圖吹涼日子的動作,是非馬的典型風格:短促、巧喻、因果錯接、戲劇性(特別在結句)……此筆風常見於擅寫短詩的中文現代詩人,香港的淮遠亦如是。我一直以為短詩定必如此,近日在唸Abbas Kiarostami的《隨風而行》,才知不然。比如這首:

雪中過客腳印
跑一趟差事麼
還回來麼
還走這條路麼?
它的寓意大概跟那希諺相若:「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裡」。饒有意味的是,它令對照低抑而非尖銳:第二行增添了日常感,第三、四行採用問句而非陳述句,淡淡地逐步滲出往昔不再的象徵。想想,俳句啊絕詩啊也非特別看重戲劇性,可見陳黎的「現代俳句」的血統親近現代詩更甚於俳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短詩可不一定要像《射雕英雄傳》中的鐵腳仙王處一啊──一步,一驚心。

2011年8月14日 星期日

別攔住閃電!


X當過多次新詩比賽評判,說勝者必是長詩,短詩「不夠力」。這是公開的潛規則了,就比賽角度而言的確有點道理:沒有若干篇幅,結構、技巧怎麼看得真切?但倘若只論藝術效果,短詩可未必「不夠力」──那種說法或許是源於現代詩(特別是自由詩)的閱讀經驗吧,可不是古今四海的詩學標準。

短詩不便敘事,但其描寫、抒情的爆發力驚人(大家總唸過絕詩吧)。理論上,詩人可把短詩融到長詩裡,兼得其長處,可恰恰是「短」的急迫與餘顫無法給吞併。《隨風而行》的序言對短詩的形容很棒:「本詩集波斯文版的序言,把這些詩句比作漫長暗夜中的閃電。我們喜愛這圖像,並非因其偉大或壯麗,而是為了它的迅速。詩句投射的光芒只是攸然間閃亮,而事物在恆久地運動。」那就像松尾芭蕉的名句:

古池
蛙躍入
水之音
如此簡樸的俳句居然也有一大堆囉囉嗦嗦的譯本──唉,從略。

(圖片轉自http://www.iromegane.com/japan/japaneses-soul-haiku-reading-matsuo-basho/)

2011年8月12日 星期五

(不)愛


讀陳黎、張芬齡合譯的《世界情詩名作100首》,嚇死:沒想到愛跟愛液齊齊飛濺!單看詩題,已臉紅氣喘:〈誰在我的房門外呀?〉、〈既然我的唇已觸到〉、〈在我們同睡過許多夜晚的〉、〈舌頭〉……(呃,明刀明槍的〈陰莖〉、〈我想到你的性〉就別提了)。那些千迴百轉的象徵、生死愛慾的漩渦肯定是夠迷人的,但總覺書中肉體橫陳的「你」有點面目模糊(身體嘛當然較具體)。各國詩人筆下的愛人,居然像是同一人(這是詩史上最淫亂的秘密嗎?),缺了點個性。不過……這會不會是情詩的共通點?

吾老矣,書中最合胃口的居然是辛波絲卡的〈致謝函〉,沒有愛情也沒有性。在她的筆下,愛情外的關係顯得輕省、寬闊:

從見面到通信
不是永恆
只不過幾天或幾個星期
比方還有這一段:

感謝他們
讓我生活在三度空間裡,
在一個地平線因變動而真實,
既不抒情也不矯飾的空間。
是啊身邊全是愛人啊永恆啊不累死?但不愛的人呢她仍在意,像詩的開頭說:

我虧欠那些
我不愛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愛他們
讓我寬心。
如此在意,這不愛是不是有點口是心非?我愛死了結尾的回聲:

「我不虧欠他們什麼,」
對此公開的問題
愛會如是說。
世界的關鍵詞: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他們……惟我們沒看見。

隨風而行


讀伊朗導演基阿魚斯達米的中譯詩集《隨風而行》,覺得不大對勁。伊​朗文我自然不會,但中譯各詩行間的長短比例與原文相差太遠,比如​書中第一首,長短參差的居然譯成了整整齊齊的四言,嚇死。有些看​來比較靠譜:

火車嘶鳴著
停住
蝴蝶在鐵軌上酣睡
一條鐵軌​對峙著動與靜、大與小,沒有多少隱喻的投影,卻清爽。

誰偷走了我的……

陳黎有首色色的現代俳句,妙極:

讓芭蕉寫他的俳句,走他的
奧之細​道;我的芭蕉選擇
書寫你的奧之細道
詩的上半身向日本俳聖松​尾芭蕉的《奧之細道》致敬,下半身挺而走險,「芭蕉」、「奧之細​道」分別化身男女性徵,而「書寫」指涉本詩之餘,更以筆尖落墨的​暗場強化象徵,銷魂得很。

「誰偷走了我的芭蕉?」松尾驚叫。

2011年8月11日 星期四

松島松島松島啊!(無楓)

相傳松尾芭蕉有首寫松島的川柳,很拙,但也拙得可愛:「松島や ああ松島や 松島や」。不懂?大概就是「松島啊 嗯松島呀 松島啊」。那​是懾於美景後的反應,無言以對,只有直呼又再呼地名了。

這詩是好是壞,見仁見智,但可斷肯定它無法仿作,不然我們準​會慨歎:白痴啊,嗯白痴呀,白痴啊!

然而,然而……


早上唸到陳黎這首短詩,真箇驚心動魄:

朝露的人生,朝露的
人​生,然而,然而
那照著的陽光是好的……
就這樣結結巴巴縈迴不去,又喜又悲(看!結尾是欲語還休的省略號……​),所以,所以,有詩的人生是好的。